坑品很烂

小楼

#呈丘


关于普通人的青春,be预警,无法接受请不要继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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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回来镇上,是因为奶奶的忌日。


记忆里的小土楼已经换了模样。似乎几年前电话里听父亲提起过,那时爷爷去了有几年,奶奶还没过世,几个儿子合计着,把房子翻修了,让老人家安稳过个晚年。两年前,奶奶因病离世,合眼的时候,也并非在这个特意为她翻新过的小洋楼里,而是躺在惨白天花板下的病床上,身边坐着的,也只有两个姑姑。


饶是贺呈这样对家庭没什么向往的人,在得知奶奶离世的消息时,眉头都有瞬间的紧皱。一种难以言表的体验从心底翻滚而来。自从父母离婚之后,他便很少与父亲那边的人接触,母亲离世之后,虽父亲向他表达了抚养的意思,但那时他已经成年许久了,想到母亲在世时,双方那犹如仇敌般的剑拔弩张,好像此刻再回到父亲家里,是对母亲的背叛,便固执地没有答应父亲。如今母亲离世了,她在世时,对她表示极度不满的爷爷奶奶也已过世,原本的金戈铁马早已偃旗息鼓,只剩下父亲一名小卒。好似之前的飞沙走石都只是沙漠幻景,而真正的沙漠,只有岑寂的黄昏与黎明。


一旁贺天正和正常的小孩一样,接受亲戚们的例行检查,一旁贺呈安静地坐着,如一只上了年代的破旧玩偶。他对贺天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的印象,还算不错。他是在母亲葬礼上,第一次见到他的。他当时才五六岁年纪,穿着一套纯黑的衣服,走到他面前,怯生生地叫他,“哥哥...”


贺呈早已忘了他说得是,“你一定很难过”,还是“你别太难过”。这些都和今天早上吃了什么的问候一般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叫他哥哥时的那份顺口和认真。他不知道贺天是如何做到的,直到现在,他都无法在被问及家庭的时候,如此自然地将贺天介绍给他人。


这大概就是他不是贺天,而贺天也不是他的原因。


贺呈在名为忌日,实为聚会的场合里,只待了一个上午,午饭之后便借口驱车离开了——原本是没打算找理由的,但离开时被贺天看见了。他从远处跑过来问,你要走了吗?贺呈只好从漫无目的中随意揪了个理由,“去老房子看看。”


那是一栋贺天不曾参与的房子,他只好点头,客气地说了句,“那你路上小心。”离开时,贺呈通过侧视镜最后一次看了这个大家族的喜悦与悲伤,突然想起母亲的忌日,与它比较起来,显得小家子气许多,但它似乎就是忌日,有着书上写着的许多禁忌与对逝去的人的缅怀。它每年一次地提醒着贺呈,他孤身一人。


贺呈是不怕孤独的,倒不如说他万分享受独处。傍晚的时间里,防盗窗的棱格试图将黄昏的光锁在沉寂的房间里。飘窗上、床上被撒下一张适中的暖橘色的渔网,书堆在其中一个网眼里,他站在另一个网眼里。他早已习惯了这样封闭的格子,好似夏日午觉醒来,睁开眼时,转瞬即逝的难过与取而代之的清醒。好长一段时间里,没有人扒开网格,同他打个照面。


老房子坐落在一排互相掩映的香樟和银杏后面。那是一栋五层楼的老旧房区,楼前便是主干道,从大街上望过去,它背对着人们,因此贺呈一般称它为后面,而小区前面的路向外开放,走五十米左拐便直通向区里的重点高中,也就是他的母校区一中的后门。因而整个小区不存在什么物业,楼下的卫生,直接归到了街道办。


贺呈踏上古老的石阶,露天的部分在墙角长出的幽绿的苔藓,如今也还挤在角落里。小的时候他总避开它们,一是滑,二是轻易弄脏鞋子。可有人总喜欢踩踏于上,将全身一大半的重量都凝聚在脚尖,来回反复磨蹭,直到苔藓被鞋底碾得翻了个面,露出底下深棕色的泥土来,再将它们踢走,苔藓便如信鸽一般,跌下台阶,跌进人间。始作俑者才安心继续往上爬。贺呈家住在四楼,五楼只是个跃层,但是上下并未打通,类似于小阁楼。父母很早的时候就买了这套房,那时还存在买顶楼送阁层的促销活动。原本买下来只是觉得它空间够大,并没有考虑顶层聚热的问题,等到夏天到来,母亲才抱怨起这个决定来,父亲也毫不退让,反驳说这不是你贪图便宜吗。总之,尽管后来上下楼都装上了空调,也还是能因为这点小事,而吵上几嘴。


过道的扶手是老旧的实心铁质扶手,在贺呈还住在这里时,便已锈迹斑斑。许是锈过了头,如今再来看,倒没什么变化。泛黄发黑的墙壁上依旧印满了各种小广告和不同的号码,一串盖着一串,已经看不分明。那么多年,贺呈从没见谁来将它由上至下粉刷个遍,顶多住户们将门上贴着的小广告用装修用的小铲子铲净。母亲也曾这么做过,不过她借着职务之便,叫来家里补课的学生帮忙铲了,并没有自己上手,顺带着叫贺呈也落得清闲。贺呈还记得,男男女女挤在门前,七手八脚上下比划的滑稽模样,聒噪的声音配合烈日与蝉鸣,将厌烦都挤压无余。也有偷懒的人,背后垫着黑色书包,靠在生锈的扶手上,什么也不做,只是静静地望着。


贺呈站定在四楼楼梯口,自家大门如一个漩涡,在眼前打着转。无需多想,家里的摆设还是几年前的老样子,母亲离世后,他买了许多白布,将家里不能放起来的家具都罩了起来,离开时,它像一个灵堂,如今也是。贺呈带了钥匙。


贺呈没有打开那扇门。


他转身迈向五楼。阁楼只占了天台的六分之一,剩下的空间宽阔开放,属于整栋楼的居民。虽是如此,但邻居们并不经常往顶楼跑,顶多在初霁之时,将家中快发霉的衣物被褥拿到顶楼晾晒。所以整个顶楼,几乎都归他家所有。那时对在职教师私自补课抓得不严,作为数学高级教师的母亲底下带了十多个学生。她从学校搬了几张课桌椅凳,买了块移动黑板,在五楼简单布置了间教室,每周日的下午和晚上,学生们分批来到五楼,每周两小时,课间休息20分钟。休息时候他们一般都跑去天台,看天看云,聊天聊地,谈情说爱。也有人什么都不做,趴在课桌上,听着歌翘起凳脚睡觉。


原本,贺呈以为他能避开回忆丘,但他发现,在他短暂的青春里,丘是那块色彩斑斓的拦路石,他坚定不移地耸立在狭长的青春跑道上,穿堂风猛烈刺骨,却只能绕过它,往身后袭去。贺呈就依偎在这块大石头后面,浅浅地休憩着。


仔细想想,那算得上是段漫长的往事了。不知是贺呈记忆力极佳,还是青春实在特殊,总之如今细细回忆,却还能记起丘向上挑起的细眉,和他得意时眯起的眼角。


他们相遇在高二,那时还分文理科。贺呈按照母亲的想法选了理科,理所应当地进了母亲所任教的尖子班。这倒不是走后门,高级教师的母亲,和主任医师的父亲,这样的基因,想叫他不聪明都有些难度。反观丘,他走后门进到这个班,似乎不是什么秘密。


他时常迟到,不写作业,上课睡觉,总之所有传统意义上坏学生的优良品质,他一个不落全点亮了,包括出众的外表和异于常人的动手能力。他们的座位隔得不近,全班63人,分了九组,讲台两侧被班主任特意安排了所谓的左右护法,丘顺理成章成了多出来的那个人,坐在第八组,而贺呈在第五组,中间还隔着过道,他们都在最后一排。


相隔遥远的学渣和学霸本是没有交集的,但丘是语文老师口中堪比贾宝玉的顽石,他总能精准地“被迫”站在贺呈的身后。于是贺呈上课除了听讲台上老师的咿呀声外,还时不时能听到来自身后的一声声叹息和0.7mm的笔在纸张上来回跑动的窣窣声,像头顶上悬挂着的风扇吹出来的风,窗外大街洒水车路过溅出来的水雾,沉睡时自发钻进颅内的上课铃声,自然而然地游进贺呈的耳道。


他们的友谊——情谊,便是从贺呈的那个转头开始的。


丘曾经说他对贺呈的第一印象,是造作。当然原话不是这样,他说话总会带上不堪入耳的词,贺呈会自发转为文明用语。丘讲这些的时候,手正搭在贺呈的肩上,另一只手拎着书包,反手搭在自己肩上。他们经常默契地保持着沉默,走过从学校后门到贺呈家楼下的路程。丘在路口和他挥手,然后沿着后门的路笔直走到大马路,去对面给他的女朋友买一杯奶茶或是一盒鲜奶,之后便站在路口等她。


贺呈的房间正对着主干道,他回家之后,便能看到那个背影,靠着人行道上的黑色栏杆,或者坐在上面,一手拎着饮品,一手摆弄着mp3。


丘的感情史,贺呈并不十分了解,他似乎没有停过恋爱,但他对身边朋友保持着最基本的尊敬,即不在他们面前谈起她们。贺呈听过最多的抱怨,只有简单的一句“女孩子真的很麻烦”。有时候丘便是在这样一声寻常的话里,结束一段仓促的感情。


青春时期的女孩,似乎很轻易被这样的男生吸引。相比较贺呈而言,丘显得健谈得多,但他不啰嗦,更多的时候,他只是趴在教室里睡觉,节省体力在篮球场上释放。


贺呈也运动,一般是在夜里。当他厌烦了家里的争吵时,他会自顾自带上钥匙和篮球出门。那时学校后门已经关了,他便翻墙进去,沿着跑道慢跑,腻了就打一人篮球。无论是愈发沉重的脚步声还是篮球在空旷的场地上传来的回音,都比父母的争吵来得悦耳。累了,他便倒在操场上休息。那时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,只能眼睁睁看着漫天的繁星,像一块巨大的幕布,从天而降,越来越近,直到蒙住他的眼睛和口鼻。


窒息,恶心。


这两个词语,代表着贺呈的神经系统。它们反馈给大脑,大脑由此做出决策。呼吸、呼吸。但他像沉在海底的木头,而星子就是压在树干上的石块,他动弹不得。直到某天,猩红的光,将天上的幕布烧出一个洞来,一个人从黑暗中泛着灰白色光芒的边缘里,探出脑袋来。


“谁?”丘踩碎漫天的星子,朝他走来。并且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烟扔在草坪里,鞋底反复碾过,确保它不会引起灾难性的人祸。


“你还抽烟。”这是一句陈述句,但却带着感叹的语气,他没见过丘抽烟,也未曾在他身上闻过烟味。知道对方是贺呈时,丘似乎愣了一瞬,贺呈看在眼里,却没说什么。他很快反应过来,拿起一旁的篮球,边拍边往场上走,“你不也还运动吗。”丘随手扔了个三分,没进,“我还心疼你白瞎那么大的个子。”


他知道丘是在埋怨他拒绝参加篮球赛这件事,但贺呈着实不喜欢吵闹,当下,他并未解释那么多。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好到分享自家丑事的地步。


星空因为丘的闯入,似乎发生了变化。贺呈凝视着,耳边篮球落地的声音,如一阵阵鼓声,每震一下,星星都重新打乱它们的顺序,贺呈又凝神聚焦,如此反复。直到篮球最终落寞地滚到他的手边,耳里的喧嚣戛然而止,众星归复原位。


幕布却没被修补好,角落里依旧留有一个小小的缺口。丘迎了上来。


他没问什么多余的话,反倒开始解释,“你不抽烟吧,不过我也没瘾,只是遇到麻烦事的时候,会嘬上几嘴。”


“被甩了?”

“...”


丘躺在他身边,小声感叹,“女人真的很麻烦...”


“你换的...”贺呈在思考,要不要干涉他人的隐私,但丘已经将他的目光投了过来,“你换的太勤了。”


“你换的不勤。”丘呛道。随后他想想起什么来,坐起来手撑在身后,“你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贺呈,追你的女生都能塞满这个篮球场了。”


贺呈至今无法理解,丘是如何做到那么坦然地去讨论他人的隐私,并且在当事人面前,做出如此离谱且伤人的假设的。


“你要不要试试。”


贺呈望过去,看着丘的脸颊慢慢浮现尴尬惶恐的笑,“别了呈哥,我没这方面天赋。”


贺呈却觉得丘这副模样怪有趣的,叫他打定主意要看这人露怯,“可以后天培养。”


“操!贺呈!你特么别吓老子。”


后来贺呈好好复盘过那天晚上,丘说这句话时,只有话语是惊讶的,可是他并没有像弹簧一样,离开他的身边,而是定定坐着,眉头像落了一把锁。直到贺呈用舌尖,将弯弯绕绕的锁芯挑破,他才看清楚,锁的内里,分明是欣喜的情意。乃至在后来好几年的时光里,他都能轻易想起这份薄如蝉翼的情感。


那天晚上,像一潭浅浅的清水,他和丘在此处交汇合流,他们并行了近两年。这段时间里,丘似乎再也没有向他抱怨过感情上的麻烦事,也再也没邀请过他参加各种无意义的活动,只是偶尔会在无人的夜晚,出现在天空的角落里,撕下一片,同他一起欣赏那小小的,黑洞洞的缺口。


高二下学期,母亲接了几个学生来家里补课。也是从那时候开始,同学们才知道,他和母亲除了师生这层关系以外,还有更亲密的母子身份。虽说如此,贺呈很少和他们碰面,偶尔只是帮忘记开阁楼门的母亲,给来的最早的学生开门,随后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间,所以直到第二个学期快结束的某个晚上,他出门买烟——拜丘所赐,才在楼梯口撞上倚着栏杆的丘。后者看到他,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,像在确认什么事情一般,几秒后了然地点点头,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来。


“别多想,我是考进来的。”贺呈反其道而行,往天台走去,丘也失笑跟上来,他们在一米左右的白色围墙边站定。贺呈朝他伸出手去,丘识趣地从书包侧边口袋里摸出一只棒棒糖,“被冯老师看见,非扒了我的皮不可。”他转过身来,手肘搭在围栏上,糖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上下颠簸着,“你最近抽得太频繁了。”


棒棒糖在修长的手指之间显得小巧起来,指腹在可食用纸棒上摩挲,修剪匀称的指甲一点点将糖纸剥开,直到露出粉色的身子来。在这具丰满的躯体进入口腔之前,丘先张开了嘴,贺呈看到山楂色的舌头,乖巧地躺在那幽谧的隧道里。


“草莓味的。”丘看向贺呈,“来一根?包里还有。”


贺呈挪开视线,前几秒的自己似乎不是一个人类,而是一匹吃素的狼,盯着粉色的糖果,或是红色的山楂。它们融在一起,酸的,甜的,像不小心打翻了的料理台,纷呈的味觉直往喉头冲。


他朝丘伸出手去。


丘给了他一根同一口味的糖。他觉得那就是丘的味道,浓郁之中,还带着点酸涩。


那时太阳已经落山,具象化的网格悄然褪去,他与身边的人之间,什么都没有,却好似什么都有。


楼上人在补习的时候,贺呈便在自己房里看书。先前从未注意到的声音从天花板方向传来。他似乎已经看见,丘散漫地翘着凳子的前腿,将所有力量都放在凳子后方,待即将摔倒之际,又如触及到开关似的弹回去。


哒哒、哒哒。


似淫雨霏霏,又似大雨滂沱,落在他心底的潭水里,溅出一圈圈縠纹。


「别发出噪音。」


顶上的声音有片刻停留,随后如奔跑的骏马一般,愈加急促地通过混凝土传下来。贺呈眼前出现了一幅再熟悉不过的画面:高挑的男性被严厉的老师大声训斥,当事人却不觉丢了面子,直着腰站到教室的最后。


「好好听课,阿丘。」


那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丘,亲昵得仿佛一层发泡胶,把闲不下来的凳腿牢固地粘在木质地板上,将一切声音都隔绝在两层楼之间的泥地里。


少年的情感总是突然又迅猛,如五月的大雨和隆冬的雪,是气象台无法准确预报的突发事件,是午夜梦回环绕在脑子里的呢喃。贺呈久久无法忘记那颗草莓味的糖果,无法忘记那双因打球而沉了些茧的手掌,与有些凸起的指节,它们温柔地抽丝剥茧般解开缠在纸棍上的糖纸。它们种种,像一颗痦子,长在看不见的地方,但当他躺在床上时,总能察觉到它的存在,不疼不痒,但就是硌得人心慌气急。


人们把它定义为心动。如今看来,贺呈只能将它视为寻常。在过去数不清的岁月中,他的内心总泛起这样的涟漪,总能想起那甜甜的草莓香。


虽然这不是丘的味道。贺呈也早已忘却了丘的味道,所以他任性地将记忆中的草莓香抽出来,贴在用来收藏丘的记忆瓷瓶上。


那个瓷瓶从高三时便已存在。早在高二时,他就已经说过,他只是来学校借读,学籍还挂在原校,等到高三下学期,他要回到那里,再参加高考。贺呈不得不去思考丘突如其来的坦白背后的含义。


那句解释像是为他的自由和散漫做背书。似乎如此一来,他的花心就能被轻易原谅,他对老师们训斥的不在意,也有了充分的理由。他像一只猎鹰一般,自顾留下雪泥鸿爪,自己则振翅离去。所以原本,贺呈是应该怨恨他的,他在他雪白的青春上张牙舞爪,留下乱七八糟的印记。可是这句事先声明,倒清算了他的所有过错,好似一切都成了贺呈的不是,他的一往情深,他的一意孤行。


但任何人都无法忽视,濒死之人的表白。它是黄莺的最后一声吟唱,终点线前的奋力一跃,世界末日来临前的狂欢。它是自我放纵,是爱意公之于众的临界值。


高三寒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,外公离世的对年。母亲一早就赶去乡下祭祖,周一一早再回来。贺呈因为学业关系,母亲未允许他去。倒是正合他意,一个人落得个清闲自在。高三的压力说大不大,但也不能说没有。母亲和已经重新组成家庭的父亲都在他身上寄托了不同的期望,他时常觉得他们应该再生一个,一个活成母亲,一个活成父亲。他站在顶楼,只有凛冽的寒风刷在脸颊上的刺痛感,才叫他想起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,能闻得到刺鼻的烟味,能感受到疼痛。


冬天的夜晚来得早,破旧的小区几乎没有亮化,贺呈遥望着整座城市,它一面残破不堪一面又生生不息。高处的塔吊之下,悬着的是城市的希望,希望之下是城市的欲望。决策者们站着的地方,比五楼高得多得多,所以他们眼中只有无尽的希望,而如他一般的普通人,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,吸纳着地底的脏污与恶臭。


贺呈垂下头,丘正在底下,指尖夹着烟,嘴里吐出的不知是烟圈还是寒气。


“她说通知了你们,这周不上课。”

丘拿出手机左右看了看,并没有解锁,“没看信息。”


蹩脚的谎言,让丘好长时间没敢和贺呈对视。贺呈没再放过这次破绽,他凝视着丘,直到他皱起眉头看过来,“盯我看那么久,你他妈喜欢我啊。”


烟灰便是在那个时候落在灰蒙蒙的泥地上的。


贺呈几乎要把丘的下巴捏碎,指腹与脸颊接触的瞬间,心底下起了暴雨。丘的口腔是一条短短的隧道,牙齿是一节节枕木,贺呈撬开这段藏有草莓糖的隧道时,丘用舌去抵抗他这名入侵者。他胡乱地侵袭每一节枕木,像寒风侵袭他们一样。丘的手放在他的领子上,御寒一般将他越拉越近。他们吻得粗鲁。


“你接过吻嘛?”丘眨着眼问他。

贺呈的声音略带沙哑,“刚刚接过了。”

“还不错。”丘评价道,像欲解释什么似的,他又补充道,“我也是。”


丘在昏暗的夜色中望着他,清亮狭长的眸子里停着一条河流,它在冬夜里汩汩流动着。


“你家晚上有人吗?”丘问他。


青春,似乎与情爱脱不了干系。它是濡湿的被褥,是垃圾桶里的纸巾,是藏在草稿箱里的情诗,是梦里赤裸的身躯。是丘湿热的口腔,是拥挤湿滑的内壁,是抓在床单上分明的指节,是无烟的燃烧着的喉咙。贺呈在这具躯体上获得了很多,他隐藏着的占有与控制,他的蛮力与巧劲,他的成真的梦和不属于他的灼热的液体。也失去了很多,他的斯文与汗水,隐瞒与爱意,从未宣之于口的呻吟与沉默的匍匐。


他们合流了许久,终是到了再次分流的时候。


天色已经暗了下来,贺呈和几年前一样,抬头看了看城市的希望,又低头望向城市的欲望,却是什么也没有。城市的欲望,他的欲望,都随着那个寒冷的冬夜,消失不见了。


其实他的手机里还躺着那串熟悉的号码,如今他已经是个没有去处的人,他随时可以拨通它,但丘不是。毕业后几年,智能手机开始普及,便有好事者建了微信群,他在繁杂的头像中,一眼就发现了丘,他把头发染白了,还在胳膊上刺了青,蹲在一只金毛身边,眼神挑衅。那并不是一张自拍,而是他拍。


贺呈庆幸,自己捡起了最后一点自尊,不至于像那晚一样,伏在他的肩窝处,丢盔弃甲。


贺呈熄了烟,朝楼下走去,离开之前,他把顶楼的门栓好,没有落锁。经过家门口时,他还是开了门,径直走进自己的小屋。通过那扇窗户,他仿佛看到那个背影,坐在人行道旁的黑色栏杆上,一手拿着草莓味棒棒糖,一手撑在栏杆上方。


离开时,贺呈想,他还是害怕孤独的,所以他决定不再回来这栋小楼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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